◎文:吳俞萱

◎出處:放映週報-院線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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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手拿鐵鍬他說
       要蓋房子

       木樁打好了
       牆壁圍好了

       他有一個黑暗的房間
       蓋在一個孤獨的傷口上
                   ──零雨〈父親〉   


在伊坂幸太郎的推理小說中,解開謎團的過程像紮實地搭蓋一間房子,一磚一瓦的落實卻讓房子的形體愈來愈虛渺。畢竟故事的重點不在無中生有的建造對象,而是對象何以形成的前提,也就是對象形成的同時所必然遮蔽的原點,那房子腳下的土地,那孤獨的傷口。這也是電影裡的春虛設的圈套,他要暴露和掩飾的不是具體的縱火罪行,而是撐起這些行為的情感創傷。

就像班雅明說的,只要把目光停留在某一塊岩石上,時間久了,便會浮現出某個動物的身體或頭來;伊坂幸太郎的《重力小丑》是透過跳躍式的層層典故來明示謎底,焦點明確地深入追問:一個人能不能對過去的事懺悔,懺悔有沒有意義?人類是被基因操控的嗎?若復仇能減輕被害者的傷害,那該如何看待非法制裁的犯罪事實?如果,一面埋伏一面拆解懸念的小說原作是以直言不諱的敘事脈絡去架構出龐大命題,那麼,森淳一改編成的電影《重力小丑》則是設置了更強的限定性的懸疑故事,只要隱藏在敲擊時所發出的回音背後的秘密被揭開,所有推理過程所獲得的線索和細節,全都會指向樸素的謎面,那真相的沉重感就會瞬間被翻轉成輕盈的暖流,篩落出複雜、混沌而真實的人性掙扎。所以,真正的謎底不是一個解套的答案,而是環環相扣、疑竇叢生的演繹結構無法剝示的內核:關於一雙黑色的眼睛如何在黑夜裡尋找光明。

因此,身陷符號與意義中的人們,得經歷迂迴曲折的解謎過程,才能坦然承受他們不敢直接面對的那份親密關係。伊坂幸太郎和森淳一運用了希區考克常用的電影手法MacGuffin(意為在蘇格蘭高地用來捕獅子的陷阱,但蘇格蘭高地並沒有獅子,所以MacGuffin並不存在),在故事裡佈下了一個重要的元素:縱火案件和塗鴉藝術的關聯,它推進劇情和人物行動的發展,使之糾結、困頓,卻只為了誤導觀者的注意力。縱火現場和塗鴉藝術現場,都是基於雙股螺旋的概念,按照基因的規則所設計的。這是故事的中心起源,它既是一切,又沒有重量,然而,它本身的無意義性,正是它的內涵。如同一個騙局裡不存在謊言,重要的不是找出縱火案件和塗鴉藝術的確切關聯,而是試圖理解春為什麼要以這種方式,含蓄地向哥哥和父親解剖自己的罪與惡,並採取報復行動。

原作小說和電影都是以哥哥泉水作為主視點,藉由他片面和零碎的行動和回憶,拼湊還原出他們一家人的過去,也為所有人此時的選擇埋下合理的動機。電影聚焦呈現兩兄弟的情誼和互動,父親背景式的存在如同靜默的包容和理解,小說則細筆刻劃父子三人為了對抗過去而分頭營救彼此的人生。在小說裡穿針引線的夏子在篇幅有限的電影中顯得突兀、單薄,而小說裡清醒旁觀的偵探,為故事拉出了一個抽離在事件之外的敘事角度,卻被電影乾淨地略去,因為電影朝著圓滑好看的懸疑故事的方向邁進(在結尾才畫龍點睛地拍出片名的來源和意涵,不似小說在開頭沒多久就說了「只要快樂地活著,地球的重力就會消失無蹤。」),積極地誘導劇中人和觀者進入似是而非的邏輯,而不像小說著重探討春和泉水回應各種現象的相異論點,以兩個不同的立場來辨證人性中矛盾的狀況,強化小說內容的思想批判性。

森淳一突破原作的囿限,在電影裡新增的兩場戲讓我印象深刻。一是被強暴之後足不出戶的母親,被善意的父親帶到一場歡樂的祭典現場;母親對父親說:「有件事我很在意……」,旋即,導演將鏡頭轉向他們交接耳語的背影,俐落地隱藏起未說完的話語,讓壓抑而昂揚的情緒疏離開來;緊接著的鏡頭拍攝祭典中的舞者靈活地轉動手裡的紙扇,把扇面由紫色翻轉成黃色,暗示了母親因父親的溫暖支持而豁然開朗。另一是封閉的小酒館內,酒保以銳利的尖刀在雕刻冰塊,發出刺耳壓迫的聲響;吧檯上坐著泉水,離他不遠處坐著一名懷藏心事的美麗女子,兩人都靜止如雕像;突然,泉水轉頭看向角落圓桌旁抽著菸的中年男人,在目光即將對上時,泉水又迅速回頭,莫名拘謹地保持鎮定。等到男人起身去廁所,泉水在單一節奏的鑿冰聲響中,鬼鬼祟祟地走到圓桌旁,動作敏捷地從煙灰缸裡取出男人抽剩的菸蒂放進試管,而當他緊張地抬起頭來,發現自己的所作所為被吧檯上那名陌生女子全程目擊了,他趕緊慌亂地走出酒館……,這看似簡單卻驚心動魄的整場戲就在眾人沉默的詭異氛圍中進行和終結,顯示了導演在場面調度、氣氛營造、音像處理、交錯剪接上的穩重和才氣。

影片大幅度改動原作之處除了加進父親養蜂、釀蜜的設計(片中拍攝蜜蜂為了保護蜂巢和蜂王,寧可犧牲自己的生命來跟比自己大幾倍的黃蜂戰鬥,以此寫實的手法來象徵春的境況),還在於春制裁生父的那場戲,用燃燒的大火取代了小說中圍繞兩人的濃霧,並讓本來被隔在霧之外不知所措的泉水,能夠穿越火光而與春遙遙對望。原作描寫的是人與人之間儘管嘗試理解但終究難以靠近和穿透的絕望和虛無,電影則將貫串整個故事的火勢延燒到另一個關乎復仇、毀滅和淨化的地步,呼應那些散落在小說各處的敘述:「人或許能夠從火當中獲得徹底完成一件事情的成就感。畢竟人一旦經過了火葬,世上的一切恩恩怨怨將就此一筆勾銷。」、「如果火燒金閣寺,世界將會煥然一新嗎?想要改變人類社會,就一定要用到火。」也許,春不只想對他的生父復仇,還要對認同賦予他的生父重新做人的法律制度復仇,甚至更進一步地想要對數量龐大的基因及DNA復仇。但是,影片裡沒有清楚交代春讓自己和生父一起置身火場的初衷,是想共死來了結?憤恨的自虐自囚?死了也無所謂,還是有新生的意圖?這個模糊的動機雖然不至於削減春的立體形象,卻有可能讓春落入草率或衝動的瘋狂情緒的扁平層次之中,弱化了春交雜著理智、勇氣、正義、復仇和犧牲所展現的衝突力量。

電影的開頭和結尾都是春從二樓一躍而下,或許他在空中飛躍的時候能暫時忘卻重力,但最終他不得不雙腳落地,重新檢視孤獨的傷口。森淳一導演的前作《愛我別走》裡有個譬喻式的段落:下定決心要走出情變陰霾的女子,她把地上一大片淤泥水漥想像成深谷,如果掉下去,就會粉身碎骨,但若能一腳橫跨過深谷而不落水,便能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於是她背過水漥走遠,在遠處停下,再緩慢地轉過身來,重新面對眼前的深谷。她以鞋尖在沙地上畫一條起跑線,然後蹲下,微微弓起身體,朝水漥奮力跑去。這也暗合了春的生存處境,此刻,他真正要面對的,已不再是逃避或對抗重力,而是明知地心引力要將他拉下去,但他要練習如何活在這樣的危險中,選擇不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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